等我中午带着弟弟回外祖母那儿吃饭的时候,却并没有看见大舅。外祖母嘴里唠唠叨叨地骂着人。我听了几句就明白她是在骂大舅:“不着家的东西,你老子死你都不回来,现在还回来干什么?你给我死出去,永远不要碍我的眼,几十岁的人了,媳妇不娶媳妇,就只在外面浪荡。”我环顾四周,哪里还有大舅的影,我拿起碗,盛了饭,走出门吃。外面围着好几个人在看热闹。
“老太太也是三十年冲里骂县官,儿子早溜走了,哪里听得着。”
“她也就是背着面骂一骂,当着面,她未必敢。”
“这对继母子,吵闹了一辈子,谁也不服谁,谁也不让谁,这一回,做儿子的倒是走得快,就看见个影,一下就不见了人。”
我再端着空碗回去,外祖母却悄悄指使我去小舅舅那边看,我果真走过去,房子里空空如也,小舅舅一家在外面打工去了,房子空着,可是那缸桌上却留着一只袋子,我一眼就看出那袋子正是大舅手里提着的那只。我回到外祖母那儿报告看到的一切。
外祖母仿佛气消了,说:“他走了,一句话都没有,你去把那袋子提过来。”
我照吩咐将那袋子提过来,外祖母接过去,打开来看,是一袋子牛皮糖,外祖母当即拿了几块放在我和弟弟手里,余下的就收起来了。
我后来从大家的诉说中梳理了外祖母和大舅的恩恩怨怨。继母子大概就跟婆婆和儿媳妇的关系是一样的,天生就是敌对的。我的外祖母和大舅也不例外。大舅的亲生母亲死后,还留下四个女儿和大舅这个儿子。
我的外祖母进门的时候,外祖父的继母还尚在人世。外祖母带来了大姨,又连生了三儿一女,可算是一大家子人。这么一大家子,关系又是如此复杂,难免磕磕绊绊。
我的外祖母是个脾气执拗刚烈暴躁的人,什么事情不如她的意,哪怕是一点小事,她也绝不隐忍,必要嚷嚷半天,她的这种脾气的由来还要从遗传说起。
外祖母的母亲,也就是我的外曾祖母,就是这种又急又烈的性子。听说当年外曾祖母连生了四个女儿,在第四个女儿出生后,她自己一看又不是个带把的,急得在床上大喊大叫,极端的情绪瞬间导致她血崩而亡。
她的这种急性脾气不仅遗传给了外祖母,也遗传给了我的母亲和大姨,就连我这一辈的女孩子,骨子里也还是带着那种烈性和急躁,我便是如此,在生活中因为这种性子吃了很多亏,却永远也学不乖。
我憎恨自己的这种脾性,我从祖母和母亲身上,早看见了这种脾性的坏处,它太不可爱了。我想跟这种脾性做对,我想让自己变成另一种好脾气的人,温柔贤淑,嘴上抹蜜,可是我学不来。
于是这种矛盾在我身上就变成了一种刻意的忍让,矫揉造作,连本来有的直率的魅力也丧失了。我后来总算认识到了这一点,也欣然接受自己的性格。其实这样的性格也没什么不好,每一种性格都有它的优缺点,我的外祖母虽然性急,嘴上不饶人,可是心底还是极善良的。
我的大舅当然也不是省油的灯,他处处和继母作对,又有奶奶和三个大姐撑腰。当时外祖父最大的女儿和我的外祖母差不了一两岁。这样的家庭,可想而知,有多少明里暗里不可调和的矛盾。
我的母亲说,有一回,外祖母外出走亲戚,大舅和小舅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情吵起来,大舅将小舅按在地上打,我的母亲在一边哭得凄惨惨的,可是大舅丝毫不见手下留情。
我的母亲还说,当年那个兰姨在娘家还未嫁的时候,不知道吃了多少亏。外祖母对兰姨非打即骂,兰姨所有的委屈都咽在肚子里。我的母亲说外祖母并非是故意虐待继女,她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也是如此,脾气一上来,就拿孩子出气。这些都还不算是大的矛盾。
真正的矛盾的产生是在大舅和大姨的婚事上以及兰姨的去世。因着大舅和大姨并没有血缘上的关系,年龄又合适,外祖父和外祖母就想着亲上加亲。两个年轻人也欣然同意。大姨虽然在外祖父家生活了两三年,可是后来因为一家子大,没吃没喝的,再加上大姨的爷爷奶奶有心要接大姨回自己家,大姨就这样回去自己家跟着爷爷奶奶生活了。
外祖父将彩礼都送到大姨家了,结婚的日子都选好了。每次大姨到这边来小住几天,大舅送她回家都不知道送了多少趟了。可是临近结婚的时候,大姨却反悔了,她的爷爷奶奶派人将彩礼如数归还,这桩亲事就此作罢,原因不得而知。
可是这件事对大舅多多少少有些打击吧,临近婚期,被女方退了亲事,这不啻为奇耻大辱。不仅我的外祖父和外祖母大吵了一架,我的大舅也因此远走他乡。
兰姨是生孩子去世的,快临盆的时候,姨父接了外祖母前去照看,外祖母也去了,生完孩子,又过了两天,外祖母才回了家,可是外祖母前脚刚回家,后脚就有人前来报丧,说兰姨去世了。
大舅指责外祖母没有多照看兰姨几天,说不定多照看几天,也不会出事。可是这样的事,谁就能事先想得到呢?按常理,生完孩子,又过了两天,产妇也算安全着陆了,做母亲的此时放心回去,又有什么可指责的呢?再说这死人的事,做母亲的在不在,它还不得照样发生?可是外祖母这个做继母的也确实不怜惜女儿,多待几天又何妨?大舅在这件事上自然是怪罪外祖母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