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年腊月二十八,天刚擦黑,我正在院子里劈柴。
西北风呼啦啦地刮,吹得墙角那只破塑料桶直打转。我妈站在灶屋门口,手捧着一摞刚蒸好的馒头,脸上还带着热气。
“马上过年了,怎么又来了这么多人?”我妈压低声音问。
顺着她的目光望去,几辆黑色轿车停在大伯家门前。下来七八个穿皮夹克的汉子,个个人高马大,手里拎着酒瓶和铁棍。
我放下斧子,麻溜地绕到后院墙根下。那儿有个缺了口的砖缝,正好够一只眼睛偷瞄。
大伯正被几个汉子围着。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,两手不停地搓着,脖子缩得像只老鹌鹑。
“老马,欠债还钱,天经地义。你儿子欠我们八十万,人也跑了,这笔账总得有人来还吧?”
“各位老板,别急,我儿子肯定会回来的,你们再宽限几天…”
“宽限?已经宽限三个月了!再不还钱,这老宅子我们可就砸了!”
说话的是个络腮胡子,手里的酒瓶往地上一摔,哗啦一声,我看见大伯抖了一下。
城里人可能不明白,在我们这种小地方,老宅子意味着什么。那是祖上留下来的根啊。
我记得大伯家那座老宅有一百多年了,进门右手边的那根木柱子上,还刻着历代子孙的名字和身高。大伯的名字在第三排,我堂哥的在最后一排。
那晚上,大伯哭了。
我从没见过大伯哭。他在村里是响当当的人物,年轻时参过军,退伍后当过生产队长,后来办砖厂,还修了村里第一条水泥路。村民遇到什么难事,都喜欢找他拿主意。
可那天晚上,他在院子里抹眼泪,肩膀一耸一耸的。我妈悄悄端了碗姜汤过去,回来时眼睛也红了。
“堂哥真的欠了那么多钱?”我问。
“赌博欠的。”我妈叹了口气,“去年跟着城里人学会了打牌,一开始小赌,后来越赌越大。”
我大伯只有这一个儿子,比我大五岁。小时候,他带我去河边抓鱼,教我骑自行车,我眼里的神仙哥哥。
高中毕业后,堂哥去南方打工了。每年过年回来,口袋里总是鼓鼓的,给村里老少都带礼物。大伯和大娘在村里人面前笑得合不拢嘴。
谁能想到,风光了这么些年的堂哥,竟然栽在了赌桌上。
第二天一早,大伯敲开了我爸的门。
“老三,帮我个忙,去镇上找小王估个价。”
小王是镇上唯一的房产中介,专门收购老房子。
我爸叹了口气:“大哥,你真要卖老宅?”
“不卖能咋办?那帮人说了,大年三十之前要钱,不然…”大伯没往下说。
我看见大伯的手在发抖,手背上的青筋像一条条小虫子。他的指甲缝里还有昨天劈柴的木屑,倔强地不肯掉落。
卖房子的事,大伯没告诉大娘。这么些年,大娘的腿脚不好,很少出门,成天坐在老宅子的炕上,一边看着窗外的柿子树,一边织毛衣。那棵柿子树是大娘嫁过来时候亲手栽的,如今比房檐还高。
大娘最爱那座老宅子了。每逢清明,她都要亲自擦拭祖宗牌位;每到冬至,她都要在院子里支起一口大锅,蒸一整屉枣花馒头,分给左邻右舍。她常说:“祖宅在,根就在。”
腊月二十九,雪下得正大。
我在自家院墙后面偷偷看着。小王带着四个人来到大伯家,拿着卷尺丈量房子,不时在本子上记录。大伯站在一旁,不停地搓手,像个犯了错的孩子。
“马师傅,按现在的行情,这老宅子加地皮,最多值四十万。”小王合上本子说。
“才四十万?”大伯声音颤抖,“可我儿子欠了八十万啊!”
小王摇摇头:“这年头谁要老宅子啊?砸了重建成本太高,卖给你这个价已经够意思了。”
我看见大伯的背一下子弯了下去,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。
“还有别的东西可以卖吗?”小王问。
大伯沉默了一会儿,慢慢走到院子角落的木箱前。那是他的老物件箱,里面装着他珍藏多年的宝贝:参军时的军功章、当队长时的奖状、办厂时第一批砖坯样品,还有他最珍视的那块”村民信任奖”匾额。
他一件一件拿出来,小心地摆在木桌上。
“这些…能值多少钱?”
小王摇摇头:“这些东西,只对你有价值啊,老马。”
雪越下越大,我看见大伯的肩膀上积了一层白。
大年三十那天下午,天放晴了。
大伯拖着行李箱,拎着大娘,住进了村头我家的老宅。我爸是他亲弟弟,主动腾出了正房给他们住。
“大哥,别想太多。房子没了可以再盖,人没事就好。”我爸安慰道。
大伯摆摆手,脸上的皱纹像是被人用刀刻出来的。他最终卖了老宅子,加上变卖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,凑了六十万。剩下的二十万,是我爸偷偷拿出来的。那是我爸准备给我买婚房的首付。
“后生仔,叔叔对不起你。”大伯红着眼睛对我说。
我摇摇头,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年夜饭上,大伯一口酒也没喝,大娘也没吃几口饭,碗里的鱼肉都凉了。那是我经历过的最安静的一个除夕夜。
电视里的春晚笑声不断,可屋里却像结了一层冰。
往常,这个时候堂哥应该已经回来了,手里拎着南方的特产,口袋里塞满了红包。大伯会笑着倒满一圈酒,夸他儿子有出息。
而今年,他的位置空着,像一个无法愈合的伤口。
年初一早上,我起床时看见大伯已经在院子里劈柴。他的动作很慢,但很有力,斧头每一次落下,都像是砸在什么人身上。
“你说,我儿子他,还会回来吗?”他忽然问我。
我不知如何回答。
外面响起鞭炮声,村里的小孩子们欢笑着跑来跑去。
年总是要过的,日子也得继续。
大伯开始找活干。他年纪大了,干不了重活,就帮村里人修修水管、钉钉桌椅,有时去镇上帮人看店。每天天不亮就出门,天黑才回来,腰弯得更厉害了。
大娘的情况越来越差。自从搬家那天知道老宅被卖,她就像变了个人。整天坐在窗边,眼睛盯着我家院子里那棵柿子树,却不是她亲手种的那棵。有时候,她会突然问:“今天儿子回来吗?”
没人敢回答她。
春天过去,夏天来了,又是一年麦收时节。村里人家的晾晒场上铺满了金黄的麦粒,阳光下亮晶晶的。
那天下午,我骑摩托从镇上回来,远远地看见村口停着一辆出租车。
一个瘦高的男人,牵着个小男孩,站在我家门口。
我的心猛地一跳——是堂哥!
他比离开时瘦了一大圈,下巴冒出了胡茬,眼睛深陷,像是生了一场大病。而那个小男孩,五六岁的样子,怯生生地躲在他身后,抓着他的裤腿。
我下意识地刹住车,藏在路边的槐树后面。
堂哥敲了敲门,没人应。他犹豫了一下,慢慢地跪在了门前,那个小男孩也跟着跪下了。
这一跪,像是天塌了。
村里人都知道大伯卖房的事,有人认出了堂哥,很快围了一圈。七嘴八舌的议论声里,堂哥一动不动地跪着,额头抵在门框上。
“这不是马家的大小子吗?欠了一屁股债就跑,害得老马卖了祖宅!”
“还有脸回来?”
“那小孩是谁啊?”
我听见有人小声问。
“听说是他在外面有了家,这是他儿子。赌钱输了,连老婆都跑了,就剩这个拖油瓶。”
“哎,造孽啊…”
大伯正好从田里回来,远远地就看见了跪在门口的人。他脚步一顿,接着大步流星地走过去。村里人自动让出一条路。
堂哥抬起头,嘴唇嗫嚅着:“爸…”
大伯立在他面前,两手紧握成拳。
我以为大伯会扇他一耳光,会破口大骂,会把他赶走。
但大伯只是站了很久,久到村里人都不说话了,久到那小男孩的膝盖在地上跪红了一片。
然后,大伯蹲下身,轻轻抱起了那个小男孩。
“饿了吧?爷爷带你吃饭。”他的声音很沙哑,却很温柔。
我不知道大伯怎么认出那是他的孙子的。也许是那双眼睛,和堂哥小时候一模一样的大眼睛。
堂哥还跪在地上,头深深地低着。大伯没有扶他,只是抱着孙子进了屋。
那天晚上,我家的饭桌上多了两个人。
大娘看见孙子,一开始不认识,后来堂哥喊了声”妈”,她才回过神来,颤抖着手摸摸小男孩的脸:“这是…这是我们家的娃啊?”
小男孩怯生生地叫了声”奶奶”,大娘的眼泪刷地就下来了。她一把搂住小孩,哭得上气不接下气。
饭桌上,大伯问:“债还清了吗?”
堂哥摇摇头:“还差二十万。爸,我这次回来就是要——”
“不用说了。”大伯打断他,“明天,我带你去找那帮人,把剩下的账结清。”
堂哥愣住了:“您…您哪来的钱?”
大伯没回答,只是看了我爸一眼。我知道,那是我的婚房首付。
吃完饭,堂哥在院子里抽烟。我走过去,问他:“这些年,你去哪了?”
他深吸一口气,烟头在黑暗中明明灭灭。
“东躲西藏。打零工,送外卖,干过保安,也做过销售。”他的声音很低,“最惨的时候,连饭都吃不上,就睡在桥洞里。”
“孩子他妈呢?”
“走了,带着所有积蓄。也怪不得她,谁愿意跟一个赌鬼过日子?”
远处传来蛙鸣声,夏夜的风吹过来,带着稻田的清香。
“想过回来吗?”我又问。
他沉默了很久,才说:“每天都想。但我不敢,不知道怎么面对爸妈。直到儿子问我,为什么别的小朋友都有爷爷奶奶,他没有。”
我看着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堂哥,如今像条丧家之犬,心里五味杂陈。
第二天,大伯带着堂哥去了城里,把剩下的二十万债还清了。回来的路上,大伯问堂哥:“以后有什么打算?”
堂哥捏着拳头,声音哽咽:“爸,我对不起您和我妈。我…我想留在村里,重新开始。”
大伯拍了拍他的肩膀,没多说什么。
那个夏天,堂哥在村里住了下来。他起早贪黑地干活,白天帮村里人耕田种地,晚上去镇上餐馆刷盘子。
他的手上起了泡,晒得黝黑,看起来像个地道的农民。小男孩在村里的小学上学,每天放学后,第一件事就是跑去田里找爷爷。
我经常看见大伯、堂哥和小男孩三人蹲在田埂上,分享一包花生米,有说有笑。大伯的笑容渐渐多了起来。
转眼到了秋天,村里的柿子树结满了果子,红彤彤的,像一盏盏小灯笼。
一天下午,我骑车经过村口,看见堂哥在和人说话。走近一看,是小王,那个房产中介。
“…两百万,这个价格绝对公道。”小王说,“开发商看中了这块地,要建别墅区。”
堂哥摇摇头:“不卖。这是我爸用老宅子换来的地,我不能再卖了。”
小王还想说什么,堂哥已经转身走了。
那天晚上,我和堂哥喝了点酒。
“你知道吗,最让我后悔的不是输了钱,不是欠了债,而是让爸妈卖了祖宅。”他眼睛湿润,“那是我们家的根啊。”
我拍拍他的肩膀:“大哥,房子没了可以再盖,人没事就好。”
这话像是在哪里听过。
“我准备在这块地上重新盖房子。”他突然说,“不,是盖老宅子。按照原来的样子,一砖一瓦都要一样。”
我愣住了:“你哪来的钱?”
他笑了笑:“这些年,我学会了一门手艺——木工。南方那边,古宅修复工很吃香。我想开个木工坊,专门修老家具,做老式的门窗。”
我有些惊讶:“你之前不是在电子厂上班吗?”
“是啊,可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输那么多钱吗?”他苦笑,“因为我太空虚了。每天面对流水线,像个机器一样重复同样的动作。我找不到存在的意义。后来发现赌博能让我感到刺激,好像活过来了一样。”
他抿了一口酒:“直到我在桥洞里的那段日子,有个老木匠收留了我,教我做家具。看着一块木头在我手里成型,变成有用的东西,我才找回了一点自信。”
院子里,小男孩正和大伯一起逗猫。大伯笑得像个孩子。
“老宅子会回来的。”堂哥说,语气坚定,“我欠爸妈的,这辈子都还不完,但我会尽全力去补偿。”
第二年春天,老宅子的地基动工了。堂哥亲自打下第一锹。
工地上,我发现角落里立着一块木牌,上面刻着:“罪人马某之子,重建祖宅,以赎前愆。”
大伯看见了,悄悄把牌子拿走了。
等房子封顶那天,全村人都来帮忙。大伯站在新盖的老宅门口,眼睛里闪着光。堂哥的木工坊也开张了,做的第一件活就是重刻家谱牌位。
新宅子和老宅子几乎一模一样,连门楣上的那道裂缝都被复制了出来。唯一不同的是,院子里多了一口水井,是堂哥亲手挖的。
大娘是第一个搬回去的。她颤巍巍地走进院子,看见那棵新栽的小柿子树,摸着树干说:“等它长大了,我们家又能吃上自家的柿子了。”
那天晚上,全家人坐在新宅子的堂屋里吃饭。饭桌上,大伯把一本存折推到堂哥面前:“这是你欠的钱,我已经替你还了。从今往后,你欠的不是钱,是做人的道理。”
堂哥跪下了,像当初在门口一样。但这次,大伯扶他起来,用力抱住了他。
“爸,我有个想法。”堂哥说,“这座新宅子,我想办成’戒赌互助中心’,帮助那些和我一样的人。”
大伯愣了一下,然后点点头:“好主意。”
如今,那座重建的老宅已经成了村里的地标。院子里的柿子树长高了些,也结了小小的果子。大伯和大娘天天乐呵呵的,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。
堂哥的木工坊生意不错,很多城里人慕名而来,订做老式家具。他还真的办起了互助中心,帮了不少迷途知返的人。
有时候,我会看见堂哥和儿子坐在院子的老柳树下,教他认字、算账,告诉他什么是对的,什么是错的。
“你知道为什么爷爷的名字在那根柱子上吗?”他问儿子。
“因为这是我们家的房子?”小男孩回答。
堂哥摇摇头:“因为家不只是房子,家是责任,是根,是爱。”
傍晚时分,夕阳把老宅子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。
那道影子里,站着三代人的身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