提到唐伯虎,我们可能会想到周星驰在电影中扮演的那个搞笑浮夸的形象,可能会想到他留下的“别人笑我太疯癫,我笑他人看不穿”的千古佳句......
我们印象中的他,风流倜傥、诗画双绝、豪放洒脱。但真实的唐伯虎却是科场蒙冤的潦倒举人,是卖画换米的落魄画家,是接连丧父、丧母、丧妻、丧子的孤家寡人。
在《唐伯虎传》一书中,作者孙炜积淀十年,完成了对这位“江南第一才子”全景式描绘,向世人展示了他被误解了百年的跌宕人生 。
本文摘选自《唐伯虎传》。经出版社授权推送。小标题为编者所拟,篇幅所限内容有所删减。
01
生命中的最后一个春节
唐伯虎终于收敛了放浪的生活习惯,再也不见他去登青楼、喝花酒了,看来他沉醉醒来后已认清了归路。他所患的肺疾,属慢性病,经过苏州名医调理,特别是在他本人的积极配合下,病情趋向好转。
嘉靖二年元旦,即农历大年初一,活了半个多世纪的唐伯虎,从来没有像过这个春节时那样开心。
正月初一,他踩在小板凳上,将写好的春联贴到门上,然后敞开大门,笑容可掬地等候着亲友们前来拜年。二十多年前,唐伯虎就已是唐家最年长的长辈了,转瞬之间又过去了二十多年。他的弟弟唐申一家人、弟子们,以及那些喜爱他作品的拥趸,络绎不绝地前来道喜,祝贺新春,并呈送椒酒等礼物,以示敬意。椒酒是一种用椒浸制的药酒,古人相信它有辟邪祛病的功效,也是明朝最常见的一种酒。按照此时的民俗,晚辈们要在农历元旦向尊者敬献此酒,以示除旧、拜贺之意。
唐伯虎一定不会忘记给孩子们发放压岁钱,因为压岁钱寓意镇恶驱邪, 保佑平安。尤其不会忘记小侄子唐兆民,不过小侄子可能还在牙牙学语, 不知压岁钱为何物。
客人们走后,唐伯虎搬来小椅子,坐在大门前,跷起二郎腿。他全神贯注地看着女儿,看着她时而与小玩伴在院子里荡秋千,时而一起玩驾“鸠车”的游戏。鸠车是古代儿童的玩具手推车,木质车身上雕刻着动物造型。孩子们银铃般的笑声,不时传进他的耳朵,像美妙的天籁之音。
再往稍远处看,头上插着花枝的少男少女们,正在蹴鞠。 回头望,妻子沈九娘正在厨房里忙碌着,准备晚上的筵席。
唐伯虎这时起身折回屋里,来到书案前,提笔凝思,又疾笔翻飞,写下了一首诗:
晓日腾腾上画椽,春符处处揭红笺。
鸠车竹马儿童市,椒酒辛盘姊妹筵。
鬓插梅花人蹴鞠,架垂绒索院秋千。
仰天祝愿吾王寿,一个苍生借一年。
唐伯虎的这首诗很有名,常被后世学者拿来证明明朝春节的习俗。其实,唐伯虎一生并不看重自己的诗文。他自我评价说:“应世诗文,不甚措意,谓‘后世知我不在是’。”他最看重的仍然是自己的绘画作品,“奇趣时发, 或寄于画,下笔辄追宋、元名家”。他相信自己创作的这些艺术作品,可以传世永年。
02
“落地为兄弟,何必骨肉亲”
嘉靖二年二月,五十四岁的文徵明终于收到喜讯,被举荐入朝。
文徵明虽然此时已经举国闻名,可是说来难免气短,他的科举之路一 辈子都未能走通。嘉靖元年八月,他第九次参加乡试,依然铩羽而归。此时, 刑部尚书林俊路过苏州,特意邀请文徵明移步官舫相聚。
文徵明与林俊是老相识,虽然算不上知己老友,但一直有书信往来。两人这次在船上的晤谈,使林俊更坚定地认为,文徵明就是他这个时代真正的文化精英,正是国家所需要的人才。林尚书于是送信给工部尚书兼领苏松水利大臣李充嗣,请他向朝廷推举文徵明。
一番操作之后,文徵明果然接到吏部通知,令其入京。所以他赶紧做好启程准备,因为到了北京,他还需要参加吏部组织的一场考试,通过之后,才能出仕为官。
就在文徵明前往北京之前,他邀请唐伯虎来为朋友作画,这就是唐伯虎的无年款作品《毅庵图》。文徵明自己写了引首和《毅庵铭》。受画人朱秉忠,号毅庵,是与文徵明相识三十年的文友。文徵明在画后跋曰:“秉忠朱先生, 仆三十年前笔研友也。”“特请子畏作图,复命予铭之。”这幅《毅庵图》, 即使不是唐伯虎在嘉靖二年所画,也应该是他逝世前一两年间的作品。
文徵明离家的时候,亲友们纷纷前来送行。唐伯虎虽在养病,但还是强撑病体前往文家送别,而且表现得很是伤感。祝允明在《送徵明计偕御试》这首诗中,描述了文徵明当时的复杂心情:“恭人当远别,思念畏寅送。”它反映了文徵明既希望唐伯虎为自己送行,又担心他的身体健康的矛盾心情。
嘉靖二年二月二十四日,文徵明离家启程。他的哥哥文徵静、长子文彭一直将他送到了丹阳的吕城,此时已是二十七日。吕城挨着镇江,是三国时期吴国大将吕蒙的驻守之地。别了吕城,文徵明前往镇江的瓜州渡口,往北横跨长江,进入江北地区。分别时,文徵静和文徵明这两位年过半百的老兄弟,眼含热泪,执手唏嘘,场面十分感人。随后,文彭跟着伯父文徵静返回苏州。
文徵明人缘极好,沿途都有他的朋友。人们为他送行,又热情挽留, 所以一路上磨磨蹭蹭,终于在四月十九日抵达北京。从苏州到北京,通常只需走十天的水路,文徵明走了近两个月。
经过北京吏部考核,文徵明被授予翰林院待诏的职位,这属于翰林院的末等小官。一开始,翰林院同事因他是“走后门”进入翰林院的,都斜眼瞧他,甚是蔑视。可没过多久,大家发现他果真是才华横溢之人,于是肃然起敬。其间,文徵明参与了《明武宗实录》和《明宪宗实录》的编纂, 并担任皇帝的侍讲。虽然所受赏赐与一般学士、翰林相同,但他毕竟过惯了闲云野鹤一般的自由生活,受不了官场束缚,因而对这份工作不甚满意, 先是在与朋友们的通信中抱怨,后来索性辞职,一心想要回归故里……
在文徵明前往北京的途中,苏州府遭灾,“吴中大饥,民多采食野菜”充饥。文徵明的门生王宠为此画了《野菜谱》,凡三十四幅,记录了百姓的忧苦。在城外,唐伯虎家有块菜地,也受到大旱的影响,蔬菜绝收。由此, 唐伯虎感受到了百姓的疾苦。四月十六日,焦虑的唐伯虎独自在家里绘制了一幅《钟进士图》。钟进士即钟馗,是中国民间传说中的俗神,专司打鬼驱邪,安民祈福。
唐伯虎在《钟进士图》上题写了一首四言诗,曰:“长啸一声,鬼避千里;佩剑执笏,疾视不已。嘉靖癸未清和既望,画于桃花庵。苏台唐寅。”
对于天灾人祸,唐伯虎全无办法,只能寄托于神明,让神明去帮助百姓排忧解难。到了四月底,唐伯虎把不久前背临的那幅扇面《画牛图》拿了出来,决定赠予祝允明。原来,他在题跋中写的“阙然者”,指的就是祝允明。
唐寅《画牛图》
祝允明致仕后回到故乡苏州。二月二十四日,他先是去送别了文徵明,然后又去嘉兴住了一段时间,直到四月才返回到苏州。
祝允明刚一到家,就收到了这幅《画牛图》。他端详了半天,一会儿点头, 一会儿叹息。他一定是睹物思人想起了沈周,因而非常感慨。他在唐伯虎赠予的《画牛图》扇面上题跋云:
传写何如太逼真,笔精墨妙实堪珍。偶然醉寐朦胧睹,恍若桃花坞里人。予与君三月未晤,昨自槜李归,闻采薪已愈,心始慰也。今承赠佳摇,展玩难置。因浪占奉答,归而藏之秘笥可也。枝山。
从祝允明的题跋上看,“桃花坞里人”唐伯虎“已愈”,身体果然不错, 这令祝允明“心始慰也”。朋友们对唐伯虎身体好转,都感到十分欣慰。
六月,文徵明的大侄子文伯仁画了《杨季静小像》,唐伯虎、祝允明、王涣、王谷祥、徐伯虬、文彭兄弟、王守兄弟、袁袠、朱承爵等皆有题。 请注意,唐伯虎老友王观的次子王谷祥已经二十三岁,比文伯仁还大一岁, 此次也加入了他们的雅集。
唐伯虎对老友杨季静太熟悉了,不用构思,立即赋诗二首,今天这两首诗被称为《题文德承画杨季静小像二首》:
其一
指随流水,心逐冥鸿。白眼一双,青山万重。昭文调高,阳春寡和。枥马仰秣,梁尘暗堕。
其二
刘媛短调,嵇生广陵。谱中传指,律内符心。石室烟霞,竹窗风雨。流水百滩,冥鸿万里。
03
艺术活力的最后迸发
唐伯虎在这一年里,创作了两组晚年最重要的作品。
第一组,是他于春天画的《溪山八景册》。据《石渠宝笈续编》载, 这八幅画的内容,分别为蕉窗道语、武陵桃浪、江山渔隐、悬崖喷瀑、枫林坐爱、水边吟兴、万木号风、柳州诗意。
这是唐伯虎晚年精心绘制的山水画,画的时间一定很长。
第二组,是古代仕女画中的典范之作《绝代名姝册》。创作灵感源于唐伯虎当年远游,在匡庐收藏家朱氏那里看到的杜堇的仕女画,他铭记于心,念念难忘。匡庐指庐山,它东偎婺源,南靠南昌,收藏家朱氏极有可能是南昌人,而且就是宁王朱宸濠本人。这一推测成立的可能性极大。当年,唐伯虎应宁王之邀前去南昌,计较起来的话是投敌之举,是其一生的耻辱, 所以他有意把南昌朱宸濠说成匡庐朱氏,这应该是一种合理的避讳之说。
唐伯虎摹杜堇《绝代名姝册》共十幅,每幅画自有主题,分别为:西施戏瓢、文君琴心、昭君琵琶、飞燕娇舞、绿珠守节、太真玉环、碧玉留诗、梅妃嗅香、莺莺待月、薛涛戏笺。唐伯虎题跋曰:“右绝代名姝一册,凡十人,吴杜堇柽居所作。……是图余始得观于匡庐朱氏,喜而摹之,并录其诗于后,而枝山复为之和,其亦得吾心之同得者,吾何不言。嘉靖癸未中秋月中秋日吴趋唐寅书于学圃堂中。”
这组画完成于嘉靖二年中秋日,唐伯虎请祝允明在每幅画的对页题诗,诗画对应,珠联璧合。
后世的鉴赏家对唐伯虎的《绝代名姝册》极为珍视,称之为“唐画人物绝精之品”。晚明大家董其昌在画册上题跋云:“相如之赋,昔人称为劝百风(讽)一。此册子畏之画似劝,希哲(祝允明)之诗似风(讽),又几于詈矣。若夫王嫱(王昭君)以女兵柔虏,薛涛以才媛娱宾,不在亡国败家之列。当置轻典……其昌题。”董其昌跋语的大意是美女误国,就是曲笔调侃唐伯虎笔下的仕女形象太过美艳!我们据此可以确定,唐伯虎画的这十大美女必定个个美艳无比,妩媚多姿,有着天仙般的美貌——我们回想一下唐伯虎笔下的《王蜀宫妓图》《秋风纨扇图》《吹箫仕女图》中的仕女,脑海里或许就可以勾勒出这些美艳生动的容颜。
唐寅《秋风纨扇图》
清代鉴赏名家吴修云:“唐解元《绝代名姝》十幅,摹杜柽居(杜堇), 笔貌俱丰腴,而不失秀媚之致。画在绢上,对页自题七绝一首,又自跋一篇。祝京兆(祝允明)亦每幅题草书七绝,文待诏(文徵明)隶书引首四字, 董文敏(董其昌)有跋。为唐画人物绝精之品。”
唐伯虎晚年的书法杰作《行书七律二十一首卷》应该就是写在此间。这个辉煌巨卷,长近七米,代表了唐伯虎的书法最高成就。全卷气韵生动, 书写沉着痛快,势如行云流水,读来极其舒适。而他抄录的内容,则是他自作的二十一首七言律诗。他在诗末落款“嘉靖二年太岁癸未,苏台唐寅书于学圃堂”。
这个手卷的题首,为徐子扩(徐充)所书“伯虎遗翰”四个大字,兼备汉隶与魏碑的风神,十分庄重。唐伯虎的同时代人景旸在卷后题跋说, 唐伯虎完成这一作品后,“不久溘逝,此盖其绝笔耳!”
嘉靖二年十月,友人送来南宋刘松年《层峦晚兴》图卷,请唐伯虎鉴赏。唐伯虎兴趣盎然,题长跋曰:“刘松年画师汴梁张敦礼,工为人物山水, 种种臻妙,名过于师。昔在昆山黄氏见刷色《听琴图》,秀润清雅,墨法 精奇。后有复斋杨铁笛七诗,为东原老人鉴赏。又于严氏观《西湖春晓图》, 堪与赵千里《桃源问津卷》相伯仲。而此卷《层峦晚兴》,尺山寻水,寸木分人,具巉岩浩渺之势,蓊郁生动之神,尤为入神品,列诸卷之上,盖师六朝笔意云。嘉靖二年冬十月,苏门唐寅。”昆山黄氏,指的是前辈师友、收藏家黄云。这一段题跋,是说唐伯虎一共见过刘松年的三幅名作,即《层峦晚兴》《听琴图》《西湖春晓图》,这三幅画作都画得十分出色, 跋文赞扬了刘松年青出于蓝,其水平已经超过了他的老师张敦礼。
嘉靖二年十一月,唐伯虎创作长诗《陈孝子歌》。他写道:“元季有孝子,姓陈名立兴。结屋在蠡口,采樵以养生。有母年七十,瘫痪双目盲。居然卧床席,九年六月零。爱啖王家糕,其家住在城。地名临顿里, 相去将一程。每日买一贯,持归母点心。如此以为常,不限晦与明……”可能是因为他的身体时好时坏,这首五言长诗未能完成。
这天,二十九岁的王宠来访,他扭扭捏捏的样子有些滑稽。到了最后, 王宠终于提出,愿与唐伯虎结成亲家。唐伯虎对王宠的家庭情况了如指掌。王守、王宠兄弟俩的父亲王贞,算得上唐伯虎的老朋友,因此,他也可以说是看着他们兄弟俩长大成人,继而成为人们称羡的书画家的。而且,唐家和王家的长辈都是从事餐饮工作的,正可谓门当户对,所以唐伯虎非常爽快地答应将女儿唐桃笙嫁给王宠之子王阳,并作《自寿诗翰册》纪念。
王宠十九岁结婚,时在正德七年。文徵明曾制《兰房曲》贺其娶妻:“…… 流苏袅袅闹洞房,晚波绣烛摇鸳鸯。鸳鸯双飞情宛转,紫带垂螭觉螭缓。…… 海绡落枕夜何如?美人笑掷双明珠。”婚后,王宠生子王阳。此时已是嘉靖二年,王阳的年龄应该是十岁。王阳,字玄静,号龙冈,后来成为太学生。
王阳与唐桃笙是何时成婚的?不知道。按常理推测应该在唐伯虎去世后的五六年,约在嘉靖十年以前。王宠主持了儿子的婚礼,随后于嘉靖十二年过世,算是英年早逝。
这小两口以后的生活过得怎么样?可能还真的不怎么样。有一件事, 可以看出他俩生活的狼狈。文徵明的祖父文洪收藏了王献之的《地黄汤帖》, 分家后,归文徵明继承。后来,文徵明把《地黄汤帖》赠给了自己心爱的弟子王宠。这件珍贵的艺术品,本应是王家的传家之宝,王阳夫妻有义务细心呵护,可是后来它却流落到了市场。嘉靖三十八年(1559年,文徵明的长子文彭又把《地黄汤帖》买了回去。如果王宠地下有知,一定会羞愧得掩面而走!
王宠为儿子请婚之后,离开了桃花庵,唐伯虎可能继续写《陈孝子歌》: “……我为赋其事,兼述旧所闻。五通为神仙,十号称世尊。诸佛证圆觉, 群仙保长生。”但是终未完成,遂成绝笔。
《陈孝子歌》由钱贵续写完成。钱贵题跋曰:“此上吾友唐君所作,凡百四十有六句,皆出等闲谈笑,而词源滔滔,出不容己,有非苦思剧学所能及者。然不及终篇,遂成绝笔。余窃悲焉,因效其体,作五十四句续而成之,殊愧不相似也。道远名徒在,忙昧未足凭。试泛蠡口塘,近以百年征。……既永尔庙食,子孙更绳绳。我歌宁有极,为尔传云仍。嘉靖乙酉春仲一日,致鸿胪寺漕湖钱贵。”从中可以看出钱贵对于老友的一片深情。
04
直面死亡的勇气
到了十一月底的某天,唐伯虎突然去九峰山,拜访了老师王鏊。
王鏊回忆说:“一日过余,于山中壁间偶揭东坡《满庭芳》,下有‘中吕’ 二字。子畏惊曰:‘此余梦中所见也。’试诵之,有‘百年强半,来日苦无多’之句,默然。”
此话何意?就是说,唐伯虎在王鏊家附近的山中,忽然看到了苏轼《满庭芳》词,下有“中吕”二字,非常吃惊,就对王鏊说,这两字正是我在梦中所见。于是他念起了那首词,其中有句:“百年强半,来日苦无多。”
苏东坡的《满庭芳·归去来兮》序及原词如下:
元丰七年四月一日,余将去黄移汝,留别雪堂邻里二三君子, 会李仲览自江东来别,遂书以遗之。
归去来兮,吾归何处?万里家在岷峨。百年强半,来日苦无多。坐见黄州再闰,儿童尽楚语吴歌。山中友,鸡豚社酒,相劝老东坡。云何,当此去,人生底事,来往如梭。待闲看,秋风洛水清波。好在堂前细柳,应念我,莫剪柔柯。仍传语,江南父老,时与晒渔蓑。
“中吕”二字是指古乐十二律的第六律,而苏东坡的《满庭芳》正是此律。唐伯虎说这是“梦中所见”,这场梦,是他在哪里做的呢?
王鏊介绍说,弘治十二年,唐伯虎去北京参加会试,遭遇了会试舞弊案后,抑郁彷徨。他于弘治十四年第二次去拜福建仙游县九鲤湖,结果在梦里所祈求到的正是“中吕”二字。回到苏州后,唐伯虎曾问老师王鏊,“中吕”二字是什么意思,王鏊当时如实说,不知道。
王鏊后来将这两件事联系起来看,恍然大悟:唐伯虎此时自语苏东坡的“百年强半,来日苦无多”句,是他忽然理解了这是对自己命运的暗示。
原来唐伯虎此时已隐约觉察到自己大限将至——唐伯虎去世时五十四岁, 恰好“百年强半”!
自王鏊家归来不久,唐伯虎旧病复发,旋即加重,十多天后就发展至无可挽回的地步。
关于唐伯虎去世前书写的绝命诗,有两种记录。
其一:
嘉靖二年十二月二日,唐伯虎躺在床上,让家人取绢一幅,书《绝命》七绝一首。此诗在世间流传极广:
生在阳间有散场,死归地府也何妨。阳间地府俱相似,只当漂流在异乡。书毕掷笔而逝。
其二:
“伯虎绝笔诗,他本互异。予侨居燕中,友人邵百朋手一编来,云此系伯虎定本。”诗云:一日兼他两日狂,已过三万六千场。他年新识如相问,只当漂流在异乡。
唐伯虎的不凡之处在于,临死之际,他依然表现出视死如归的气度。人大多有个弱点,就是对死亡怯懦与恐惧,而且明知道死亡的必然性,依旧不敢拿出勇气直面死亡。而我们从唐伯虎的绝笔诗中可以看出,他笑对死亡的态度, 是从骨子里透露出来的,这无疑再一次证明:他是一个真正的勇敢者、乐天派。
唐伯虎的辞世,太过突然。这貌似在意料之外,但仔细想想,其实又在意料之中。
祝允明闻讯,难掩大悲,放声大喊道:“天道难公也不私!”
祝允明写了《哭子畏》:
天道难公也不私,茫茫聚散底须知。
水衡于此都无准,月鉴由来最易亏。
不泯人间聊墨草,化生何处产灵芝?
知君含笑归兜率,只为斯文世事悲。
万妄安能灭一真,六如今日已无身。
周山既不容神凤,鲁野何须哭死麟?
颜氏道存非谓夭,子云玄在岂称贫。
高才剩买红尘妒,身后犹闻乐祸人。
不久,祝允明又写了一首《再挽子畏》:
少日同怀天下奇,中来出世也曾期。
朱弦并绝桐薪韵,黄土生埋玉树枝。
生老病余吾尚在,去来今际子先知。
当时欲印枢机事,可解中宵入梦思。
唐伯虎死时五十四岁,不能说是长寿。人们为之扼腕悲叹。这是因为人类始终执着于活着,对必然要发生的死亡深怀恐惧。为什么恐惧呢?很简单,因为没有人能够死去复来,也没有人知道死后的世界究竟是怎样。所以从本质上讲,这是人类对无知领域的畏惧。
后世认为,书画之益,可以却病养生、延年益寿。这是董其昌提出的著名的“烟云供养”思想。他说:“画之道,所谓宇宙在乎手者,眼前无非生机,故其人往往多寿。……黄子久、沈石田、文徵仲,皆大耋。”他所举的例子是黄公望、沈周和文徵明都活到了八九十岁。
但同是书画家,为什么有些人就不能长寿呢?董其昌又指出:“至如刻画细谨,为造物役者,乃能损寿,盖无生机也。”“仇英短命(只活了五十多岁),赵吴兴(赵孟頫)止六十余,仇与赵虽品格不同,皆习者之流, 非以画为寄、以画为乐者也。寄乐于画,自黄公望始开此门庭耳。”董其昌是倡导“寄乐于画”的南宗画派的领袖人物,有意贬低“非以画为寄”“刻画细谨”的北宗画派,指出仇英、赵孟頫都不是南宗画派的书画家,因此不能长寿。“寄乐于画”“以画为寄”的意思是,你若想要长寿,只能把书画当作消遣,而不能别有所图。
唐伯虎的阳寿连赵孟頫都不如,更说明他是“损寿”之人。在唐伯虎的中年时期,人们抱怨他的诗文未能惊天地泣鬼神,而唐伯虎的解释是, 自己的志向并不在于此。言下之意是他更在乎书画传世。而且唐伯虎作为职业书画家,鬻书卖画是为了谋生养家,这就印证了董其昌的观点,说明他的确是“为造物役者”。
实事求是而论,董其昌的“烟云供养”思想,有其积极向上的意义, 说明艺术创作或鉴赏活动具有治愈人之身心的功能,这已经成为中国美术史论的一个重要支点。但是,他在论证、列举艺术家损寿的原因时,认为南宗文人画可以养生、延寿,而职业画家反将遭遇损寿的说法,又严重偏离了现代科学观念,背离了事实基础。
事实上,正是因为唐伯虎不甘屈服于生活的磨难,顽强奋起,做了职业书画家,才使自己从毁灭中获得重生,摆脱了“白首穷儒”的宿命。
唐伯虎被迫离开科举之路,作为一个读书人,他的人生已经走向毁灭;而正是他在短暂迷茫后的及时调整——投身于书画市场——不仅为自己赢得了生存空间,而且使自己的思想挣脱了封建体制的束缚,从而获得了重生。这当然有市场经济环境的功德。艺术品的商品化,不仅拯救了一个艺术家的生命,解放了一个自由的灵魂,还以他个人的“损寿”,换来了艺术的永生。
嘉靖二年十二月二日,唐伯虎去世。祝允明为其撰写墓志铭,王宠楷书。祝允明在《唐子畏墓志并铭》中明确写道,唐伯虎“卒,嘉靖癸未十二月二日,得年五十四。……墓在横塘王家村”。
唐伯虎死后,弟弟唐申将自己三岁的儿子绍宗过继给唐伯虎,以“承祧伯父”。唐绍宗,字兆民,即《遗命记》的作者。三个月后,王鏊死。
三年后,祝允明死。
在吴宽、沈周、唐伯虎、王鏊、祝允明等纷纷下世之后,文徵明活成了“寿星”,并成为最耀眼的江南文坛巨匠,可谓“名闻天下,所做片纸只字,人多爱重之”。他活到了嘉靖三十八年二月十六日,享年九十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