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安安,这个‘融’字,最后一笔是点,不是捺,你又写错了。”
我手指点着儿子作业本上的方格,语气里带着一丝下班后的疲惫。
灯光暖黄,洒在饭桌上,桌上摆着三菜一汤,其中一碗玉米排骨汤还冒着热气。
安安“哦”了一声,拿起橡皮,小脑袋凑得很近,用力地擦着。
橡皮屑像雪花一样落在本子上,他鼓起腮帮子,轻轻一吹,那些细小的白色颗粒就四散开去,有几点落进了汤碗里,漾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。
“吃饭的时候别弄这些。”我把他的作业本往旁边挪了挪。
我叫林然,今年三十五岁。
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做项目经理,不大不小算个中层,每天的时间被各种会议、报表和电话切割成碎片。
月收入两万多点,在这个一线城市里,不算顶尖,但足够我和丈夫周明,还有九岁的儿子安安,过上一种还算体面的生活。
我们的家,一百二十平,三室两厅,月供一万二,是我婚前付的首付。
周明在一家事业单位,工作稳定,清闲,但收入只有我的一半不到。
他性子温和,甚至有些软,我们之间很少红脸,日子就像这碗温吞的汤,没什么波澜,但也算不上沸腾。
“妈妈,我今天在学校,老师表扬我了。”安安一边夹起一块排骨,一边含糊不清地说。
“是吗?表扬你什么了?”我给他递了张纸巾。
“说我画的画有想象力。”他眼睛亮亮的,像落进了星星。
我笑了笑,心里那点因为项目延期带来的烦躁,也跟着散了。
这就是我的生活,一份需要全力以赴的工作,一个需要耐心陪伴的孩子,一个不好不坏的丈夫。
一切都像设定好的程序,稳定,有序,每天都在重复,却也让人安心。
我以为,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。
直到那个周六的晚上。
安安从他爷爷奶奶家回来,情绪就不太对。
以往他从公婆那边回来,总会像只小麻雀,叽叽喳喳地跟我分享他又吃了什么好东西,或者他爷爷又教了他什么新的象棋走法。
可那天,他异常沉默。
晚饭时,他只是埋头扒着碗里的米饭,我给他夹了他最爱吃的可乐鸡翅,他也只是默默地吃掉,没有像往常一样欢呼。
“安安,在爷爷家不好玩吗?”我试探着问。
他摇摇头,没说话。
周明看了他一眼,说:“小孩子家家,闹什么别扭。是不是你姑姑又说你了?”
周明有个妹妹,叫周莉,比他小三岁,在我们当地的一家超市做收银员。
她对我的态度,这么多年,一直有点微妙。
我能感觉到,她觉得我这个“城里嫂子”抢走了她哥,还赚得比她哥多,让她在家里有点没面子。
所以她总喜欢有意无意地在安安面前,说一些关于我的、听起来没什么,但细品却不是滋味的话。
比如,“你妈妈真厉害,一个人能赚那么多钱,不像你爸。”
或者,“安安,你要多听你爸的话,他才是家里的主心骨。”
安安抬起头,看了看我,又看了看他爸爸,嘴唇动了动,想说什么,又咽了回去。
我心里一沉,放下筷子,柔声对他说:“安安,跟妈妈说,发生什么事了?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?”
他犹豫了很久,小手攥着衣角,把衣服都揉皱了。
最后,他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,声音小得像蚊子哼。
“妈妈,姑姑和爷爷,带我去做亲子鉴定。”
我的大脑,在那一瞬间,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。
周围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,我只能听见自己心脏“咚、咚、咚”的跳动声,一下比一下重。
饭桌上的饭菜,还冒着热气,可我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。
我看着安安那张稚嫩的、带着一丝困惑和不安的脸,他可能都不知道“亲子鉴定”这四个字,到底意味着什么。
他只是觉得,那天姑姑和爷爷带他去了一个很奇怪的地方,有个穿白大褂的阿姨,用一根棉签在他嘴里刮了几下,还抽了他一管血。
他觉得疼,还哭了。
姑姑骗他说,这是检查身体,看看他有没有长高。
可他觉得不对劲,因为姑姑和爷爷的表情,很严肃。
“你说什么?”周明的声音打破了死寂,他猛地站了起来,椅子腿和地板摩擦,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。
他的脸上,满是不可思议。
安安被他吓了一跳,缩了缩脖子,不敢再说话。
我伸出手,把安安揽进怀里,轻轻拍着他的背。
我的手在抖,但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。
“没事,安安,先吃饭,吃完饭妈妈陪你搭乐高。”
我能感觉到怀里的小身体在微微发颤。
这件事,像一根最尖锐的刺,毫无征兆地扎进了我们这个看似平静的家庭。
那一晚,我把安安哄睡后,走进了客厅。
周明坐在沙发上,双手插在头发里,整个人像一尊雕塑。
我没有开灯,月光从窗户照进来,在他的脸上投下一片晦暗的阴影。
“你早就知道了,对不对?”我开口,声音干涩得像砂纸。
他没有立刻回答,沉默在空气中发酵,变得越来越沉重。
过了很久,他才用一种近乎于无声的气息说:“我……我不知道他们会直接带孩子去。”
“所以,你只是知道他们有这个想法?”我的心,一点一点地往下沉。
他又沉默了。
这种沉默,比任何语言都更伤人。
它像一把钝刀,在我心上来回地割。
“周明,我们结婚十年了。”我看着他的侧脸,“我以为,我们之间最起码的,是信任。”
“我信你,我当然信你!”他像是被什么东西刺痛了,猛地抬起头,声音也大了起来,“可我爸和我妹,他们……他们就是那种老思想,你知道的!”
“老思想?”我重复着这三个字,觉得有些可笑,“老思想就可以背着我,带我的儿子去做这种事?老思想就可以这样伤害一个九岁的孩子?”
“我能怎么办?”他站起来,在客厅里烦躁地踱步,“我跟他们吵吗?我爸那个人,你又不是不知道,他认定的事,十头牛都拉不回来!我妹那张嘴,死的都能说成活的!”
“所以你就由着他们去?”
“我没由着他们!我跟他们说过,我说林然不是那样的人!可他们不听!他们说……他们说……”
他说不下去了。
“他们说什么?”我逼视着他。
他避开我的眼神,低声说:“他们说……安安长得不像我。”
这句话,像一颗子弹,精准地击中了我的心脏。
我踉跄了一下,扶住了旁边的墙壁。
长得不像他?
安安的眼睛像我,双眼皮,大而明亮。
但他的鼻子和嘴巴,分明就是周明的翻版,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,嘴角上扬的弧度,和他一模一样。
就因为眼睛不像,就因为我赚得比他多,就因为我不是他们眼中那种围着丈夫孩子转的传统女人,所以,他们就可以这样毫无根据地怀疑我,侮辱我?
“这是他们的想法,还是你的?”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。
“当然不是我的!”他急切地辩解,“我从来没怀疑过你!”
可他的眼神,却飘忽不定。
那一刻,我忽然明白了。
怀疑的种子,或许不是他亲手种下的,但他一定,为这颗种子的生根发芽,浇过水,松过土。
他或许没有明说,但他的默许,他的不作为,他的“我能怎么办”,就是最肥沃的土壤。
我的丈夫,我同床共枕了十年的人,在面对他家人的无理猜忌时,他选择的,不是坚定地站在我身边,而是退缩,是和稀泥。
他试图用“他们是老思想”来搪塞我,来为他自己的软弱开脱。
这个认知,比亲子鉴定这件事本身,更让我感到寒冷。
那晚,我们分房睡了。
我躺在床上,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,直到天色发白。
我一遍遍地回想我们这十年的婚姻。
从一开始,他父母就不是很满意我。
他们觉得我太“强”,一个女人,事业心那么重,以后肯定管不住。
他们更希望周明找一个本地的、工作清闲、性格温顺的姑娘,早早结婚生子,安安稳稳过日子。
而我,家在外地,靠自己打拼在这个城市立足,在他们眼里,就是个异类。
这些年,我努力地扮演一个好儿媳的角色。
逢年过节,大包小包的礼物从没断过。
他们生病,我请假陪着去医院,跑前跑后。
周莉的孩子上学,我托关系找门路。
我以为,人心都是肉长的,我的付出,他们总能看到。
现在看来,是我太天真了。
在他们心里,我始终是个外人。
一个会赚钱、但可能“不本分”的外人。
第二天是周日,我给公司打了个电话,请了几天假。
我需要冷静一下,也需要想清楚,这件事,到底该怎么处理。
我不能就这么算了。
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,这关系到安安。
我无法想象,这件事会给一个九岁的孩子心里,留下多大的阴影。
周明试图跟我沟通,他给我端来早饭,小心翼翼地放在床头。
“然然,你别这样,我们好好谈谈。”
我没有看他,只是说:“我想一个人静一静。”
他站在门口,站了很久,最后还是叹了口气,出去了。
我听到他打电话的声音,压得很低,像是在跟谁争执。
“……你们到底想干什么!……现在她知道了,你们满意了?”
“……什么叫为我好?你们这是在毁了我的家!”
他的声音里,带着我从未听过的激动。
可我听着,心里却没有一丝波澜。
太晚了。
如果这些话,他能早一点,在他家人刚提出这个荒唐想法的时候就说出口,或许,一切都会不一样。
现在再说这些,不过是亡羊补牢。
我打开手机,开始搜索关于“亲子鉴定”的信息。
我需要知道,他们是在哪里做的,结果什么时候出来。
我不能被动地等待一个结果来宣判我的清白。
这件事,从一开始,就不是清白与否的问题,而是尊重与否的问题。
周三的时候,我回了一趟我自己的家。
我爸妈住得不远,开车一个小时就到。
我没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,只是说最近工作压力大,想回来住两天。
我妈看我脸色不好,一个劲儿地给我炖各种汤。
“你这孩子,就是太要强了,工作差不多就行了,别把自己逼得那么紧。”
我爸则是什么都不说,只是默默地把我爱吃的菜,都往我碗里夹。
在父母面前,我好像又变回了那个可以撒娇、可以示弱的小女孩。
可我心里清楚,我已经不是了。
我是一个母亲,我身后,还有个需要我保护的孩子。
我不能倒下。
在家住了两天,我的情绪平复了很多。
我想明白了,这件事,逃避和冷战都解决不了问题。
我必须主动去面对。
我给周明打了个电话,让他回家,我有话要跟他说。
他回来的时候,神情很憔ें悴。
“然然,对不起。”他一进门就说。
我坐在沙发上,看着他,很平静地说:“道歉就不必了。我想知道,亲子鉴定的结果,出来了吗?”
他愣了一下,眼神有些躲闪。
“应该……快了吧。”
“在哪家机构做的?”我追问。
他报了个名字,是一家我没听过的私人鉴定中心。
我点点头,在心里记下。
“周明,这件事,安安是无辜的。我不希望他再受到任何伤害。所以,在结果出来之前,我不希望你家人再以任何理由来接触他。”
“我知道,我知道。”他连连点头,“我已经跟他们说过了,让他们最近别过来。”
“不是最近,是以后。”我看着他,一字一句地说,“在他们没有为这件事,向我和安安,郑重道歉之前,我不想再见到他们。”
周明的脸色变了变。
“然然,我爸他……他年纪大了,脾气倔,你让他道歉,比什么都难。”
“那是你的问题,不是我的。”我打断他,“是你需要去解决的问题。是你没有尽到一个做丈夫和父亲的责任,才让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。”
“我……”他张了张嘴,说不出话来。
“还有,”我继续说,“这个家,首付是我付的,房贷大部分也是我在还。如果,我是说如果,你觉得这个家让你为难,让你在你家人面前抬不起头,你可以选择离开。”
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,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剜了一下。
十年感情,不是假的。
但尊严和底线,更重要。
周明彻底愣住了,他看着我,眼睛里有慌乱,有不解,还有一丝受伤。
“你……你要跟我离婚?”
“我没有说要离婚。”我摇摇头,“我只是给你一个选择。是选择和我、和安安站在一起,共同守护我们这个小家,还是选择继续在你家人的阴影下,当一个‘孝顺’的儿子。你自己选。”
说完这些话,我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。
我站起身,走回房间,关上了门。
我不知道周明会怎么选。
我也不想去猜。
我只是忽然觉得很累。
这些年,我像一个上了发条的陀螺,不停地旋转。
在公司,我要做一个雷厉风行的项目经理,带领团队攻克一个又一个难关。
在家里,我要做一个温柔耐心的母亲,辅导孩子功课,关心他的成长。
我还要做一个体贴的妻子,一个孝顺的儿媳。
我努力地想把每一个角色都扮演好。
可到头来,却换来了一场如此荒唐的羞辱。
我开始反思,我是不是哪里做错了?
是不是我太过强势,给了他们我不顾家的错觉?
是不是我赚得太多,刺伤了周明的自尊,也引来了他家人的嫉妒?
我躺在床上,翻来覆去,脑子里一团乱麻。
我想起刚和周明认识的时候。
他是个很阳光的大男孩,喜欢穿白衬衫,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。
他说,他就喜欢我身上那股不服输的劲儿。
他说,他会永远支持我的事业,做我最坚实的后盾。
那些誓言,还言犹在耳。
可现实,却早已变了模样。
第二天,我没有去上班,而是直接开车去了那家鉴定中心。
我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才能拿到那份报告,但我必须去试一试。
我不能让那份报告,成为悬在我头顶的一把剑,由他们来决定什么时候落下。
鉴定中心在一个很偏僻的写字楼里,门脸很小,看起来不太正规。
我走进去,前台一个年轻的女孩接待了我。
我谎称是帮朋友来咨询,旁敲侧击地打听。
女孩的警惕性很高,什么都不肯透露。
我几乎要放弃的时候,一个中年男人从里面的办公室走出来。
他看到我,愣了一下。
“你是……林然?”
我有些意外,我不认识他。
“我是。”
“我是周莉的老同学。”他笑了笑,“前几天她还带他爸和一个小孩来过,我当时就觉得你有点眼熟,好像在她朋友圈里见过你的照片。”
我心里咯噔一下。
世界真是太小了。
我定了定神,决定赌一把。
“是的,大哥你好。我就是为这事来的。我妹妹她……她就是有点小心眼,跟我闹别扭,非要拉着我爸来做这个,我怎么劝都劝不住。这不,我怕我爸年纪大了,被她气出个好歹,就想早点把报告拿了,也好让他安心。”
我编造了一个听起来还算合乎情理的谎言。
男人打量了我几眼,似乎相信了我的话。
“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。”他感慨了一句,然后说,“报告昨天就出来了,我正准备给她打电话呢。既然你来了,就直接拿给你吧。”
他转身走进办公室,很快,拿了一个牛皮纸袋出来,递给我。
“给,这下可以天下太平了。”
我接过那个纸袋,很薄,却感觉有千斤重。
我的手心,全是冷汗。
道了谢,我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了那栋写字楼。
回到车里,我把车门锁好,靠在椅背上,大口大口地喘着气。
我看着手里的牛皮纸袋,迟迟没有勇气打开。
虽然我百分之百确定,安安就是周明的儿子。
可这一刻,我还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紧张。
万一呢?
万一当年在医院里,孩子被抱错了呢?
这个念头一冒出来,我自己都吓了一跳。
我摇摇头,把这个荒谬的想法甩出脑海。
我深吸一口气,撕开了密封条。
里面是一张薄薄的纸。
我一眼就看到了最下面那行加粗的结论。
“……根据DNA分析结果,支持周明为周子安的生物学父亲。”
石头,终于落了地。
但我心里,却没有丝毫的轻松和喜悦。
我只是觉得,无比的荒谬和悲凉。
我,林然,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现代女性,竟然需要用这样一张纸,来向我的丈夫和他的家人,证明我的清白,证明我儿子的身份。
这十年婚姻,仿佛成了一个笑话。
我把那张纸,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。
然后,我拿出手机,拍了一张照片。
我没有发给周明,也没有发给他的家人。
我只是把它存在了手机里。
然后,我发动车子,漫无目的地在街上开着。
我不知道该去哪里,也不知道该做什么。
回那个家吗?
那个充满了猜忌和不信任的家?
我开着车,路过安安的学校,路过我每天上班的公司,路过我和周明第一次约会的咖啡馆。
每一处,都有我们的回忆。
那些回忆,曾经是甜蜜的,现在却像一根根针,扎在心上。
我的脑子,前所未有的清醒。
我不再去想谁对谁错,也不再去纠结要不要原谅。
我开始问自己一个问题:我真正想要的,是什么?
我想要一个充满爱和信任的家庭。
我想要我的儿子,在一个健康、阳光的环境里长大,而不是从小就活在长辈的猜忌和怀疑里。
我想要我的伴侣,是能和我并肩作战的战友,而不是在我身后拖后腿的“猪队友”。
现在的这个家,是我想的样子吗?
显然不是。
那么,我该怎么做?
是委曲求全,为了孩子,假装什么都没发生,继续维持这个家的表象和平?
还是,勇敢地打破这一切,去重新建立一种新的秩序?
车子不知不觉开到了江边。
我停下车,走下车,吹着江风。
江水滚滚向前,永不停歇。
看着开阔的江面,我心里那些拥堵的情绪,仿佛也找到了一个出口。
我做出了一个决定。
晚上,我回到家。
周明和安安都在,安安在客厅搭乐高,周明在旁边看着,神情有些恍惚。
看到我回来,他立刻站了起来。
“然然,你回来了。”
我点点头,换了鞋,走到安安身边,摸了摸他的头。
“妈妈回来了。”
然后,我转向周明,把那个牛皮纸袋,放在了茶几上。
“结果出来了。”
周明的目光落在那个纸袋上,像是被烫到一样,迅速移开。
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,声音艰涩:“我……我不用看。”
“不,你需要看。”我看着他的眼睛,很认真地说,“不只是你看,你爸,你妹,都需要看。”
我把里面的报告抽出来,平铺在桌面上。
“安安,你先回房间玩一会儿,妈妈跟爸爸有话要说。”我柔声对儿子说。
安安懂事地点点头,抱着他的乐高盒子,回了房间。
客厅里,只剩下我和周明。
“周明,我们谈谈吧。”
我把我这几天的思考,我的决定,全都告诉了他。
“我不会离婚。”我说,“至少,现在不会。因为我不想让安安成为单亲家庭的孩子。但是,这个家,必须做出改变。”
“第一,这份报告,你必须亲自拿给你的父亲和妹妹看。我不要你替他们道歉,我要他们亲自,来向我和安安道歉。是郑重其事的,当面的道歉。”
“第二,以后,我们这个小家的事情,我希望你不要再让你家人过多地干涉。他们可以来做客,但不能对我们的生活指手画脚。尤其是关于安安的教育问题。”
“第三,也是最重要的一点。”我看着他,目光前所未有的坚定,“我需要你,真正地,从心里,和我站在一起。我需要的,是一个丈夫,一个战友,而不是一个传声筒,一个和事佬。如果再有下一次,不管是什么事,只要你选择退缩和默许,那么,我们之间,就真的结束了。”
我把我的底牌,全都亮了出来。
周明沉默地听着,他的脸色,一阵白一阵红。
他看着桌上那张薄薄的纸,又看看我。
良久,他抬起手,狠狠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。
“啪”的一声,在安静的客厅里,格外响亮。
我没有阻止他。
我知道,这一巴掌,他不是打给我看的,是打给他自己的。
“然然,对不起。”他的眼眶红了,“是我混蛋,是我没用。”
他拿起那份报告,手在抖。
“你说的,我都答应。明天,不,就今晚,我就回去找他们。”
那天晚上,周明真的回了他父母家。
我不知道他们关起门来,到底发生了什么。
我只知道,他一夜未归。
第二天早上,我送安安去上学,回来的时候,看到周明坐在我们家楼下的花坛边上。
他穿的还是昨天那身衣服,皱巴巴的,头发乱糟糟的,眼睛里布满了血丝。
他看到我,站了起来,脸上带着一种疲惫到极点的神情。
“他们……同意了。”他说。
那个周末,公公和周莉,一起来了我们家。
这是那件事发生后,我们第一次见面。
家里的气氛,尴尬得几乎要凝固。
我给他们倒了茶,然后就坐在沙发上,没有说话。
安安被我提前送到了我父母家。
我不想让他再面对这个场面。
公公坐在那里,嘴唇紧紧地抿着,一张老脸涨得通红。
他是个很要面子的人,让他低头道歉,比什么都难受。
周莉则是低着头,不停地搅着自己的手指。
最终,还是周明打破了沉默。
“爸,小莉,你们……跟然然说吧。”
公公抬起头,看了我一眼,眼神复杂。
他张了张嘴,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,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。
“林然……那件事,是……是我们不对。”
他的声音很低,也很生硬。
周莉也跟着,小声地说了一句:“嫂子,对不起。”
我看着他们,心里五味杂陈。
没有预想中的快意,也没有原谅后的释然。
我只是觉得,很累。
一场由猜忌引发的风波,最终以这样一种难堪的方式收场。
我们之间,真的能回到过去吗?
不可能了。
有些裂痕,一旦出现,就永远无法弥合。
“爸,小莉。”我开口,声音很平静,“你们的道歉,我听到了。但是,我希望你们明白,你们伤害的,不只是我,还有安安。”
“他只有九岁,他什么都不懂。你们的做法,会在他心里留下什么样的阴影,你们想过吗?”
“血缘,真的就那么重要吗?重要到可以凌驾于十年的亲情,凌驾于一个孩子的感受之上?”
我的话,让他们的头,埋得更低了。
“以后,我希望你们能记住一点。”我说,“安安是我的儿子,也是你们的孙子,外孙。我希望你们是真心疼爱他,而不是把他当成延续血脉的工具。”
“如果你们做不到,那么,为了孩子好,我宁愿他以后,少跟你们来往。”
我说完,站起身。
“我累了,你们回去吧。”
周明送他们下楼。
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,看着窗外的天空。
我知道,这件事,到这里,算是告一段落了。
但我和周明的婚姻,我和他家人的关系,都回不去了。
我们之间,多了一道看不见的墙。
周明回来后,什么也没说,只是默默地走进厨房,开始做饭。
他试图用行动,来弥补他犯下的错。
他开始学着分担家务,学着辅导安安的功课。
他不再像以前那样,把所有的事情都理所当然地推给我。
周末,他会主动提议,带我和安安出去玩。
他把他工资卡也交给了我,说家里的一切开销,都由我来支配。
他努力地,想做一个好丈夫,好父亲。
我看着他的改变,心里没有感动,只有一种说不出的疏离。
信任这种东西,就像一面镜子。
碎了,就是碎了。
就算用再好的胶水粘起来,上面也布满了裂痕。
我们,还能回到过去吗?
我不知道。
有一天晚上,安安临睡前,忽然问我。
“妈妈,亲子鉴定,是什么意思?”
我的心,猛地一揪。
我蹲下来,看着他的眼睛,很认真地对他说:“安安,那是一种科学方法,用来证明你和爸爸,是法律上和血缘上,关系最亲密的父子。”
“那为什么要证明呢?我本来就是爸爸的儿子啊。”他一脸不解。
“因为……”我斟酌着用词,“因为有些大人,会犯糊涂,会想不明白一些很简单的事情。所以,需要用科学来帮助他们,让他们清醒过来。”
“哦……”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,“那爷爷和姑姑,就是犯糊涂了吗?”
“是的。”我摸了摸他的头,“他们犯了一个很大的糊涂。但是,他们现在知道了,他们错了。所以,安安,你不要怪他们,好吗?”
我不知道这样解释,他能不能理解。
我只希望,这件事,能在他心里,画上一个句号。
我不想让仇恨的种子,在他的心里发芽。
安安抱着他的小熊,说:“妈妈,我没有怪他们。我只是……有点不开心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我把他抱进怀里,“妈妈也不开心。但是,没关系,都会过去的。”
生活,还在继续。
我和周明,依然是夫妻。
我们一起吃饭,一起散步,一起参加安安的家长会。
在外人看来,我们和以前,没有任何不同。
只有我们自己知道,有些东西,已经不一样了。
我们之间,多了一层客气,少了一份亲密。
我们说话,会下意识地避开一些敏感的话题。
我们睡觉,中间会隔着一个人的距离。
我不知道这样的婚姻,还能维持多久。
或许,等到安安长大,等到他足以理解和承受这一切的时候,我们就会分开。
或许,时间会慢慢抚平这一切,我们会找到一种新的相处方式。
我不知道。
我只是觉得,那份亲子鉴定报告,像一个烙印,深深地刻在了我的生活里。
它时时刻刻提醒着我,我曾经遭遇过怎样的不公和屈辱。
它也时时刻刻提醒着我,婚姻,不是只有爱情就够了。
它需要信任,需要尊重,需要两个人的共同经营和守护。
而我们,显然,在哪一个环节,出了严重的问题。
一天,我收拾书房,无意中翻到了我们当年的结婚照。
照片上,我笑靥如花,周明意气风发。
我们紧紧地依偎在一起,眼睛里,是藏不住的对未来的憧憬。
那时候的我们,一定不会想到,十年后,我们会走到今天这一步。
我看着照片,看了很久。
然后,我把它重新放回了相册的最底层。
过去,就让它过去吧。
人,总是要向前看的。
我,林然,三十五岁。
我依然是那个努力工作、认真生活的项目经理。
我依然是那个深爱着自己儿子的母亲。
只是,我不再是那个,对婚姻抱有天真幻想的小女人了。
我学会了,要把更多的爱,留给自己。
因为我明白了一个道理。
在这个世界上,唯一能永远无条件信任和依靠的,只有自己。
我开始给自己报了瑜伽班,每周去两次。
我开始重新拾起搁置多年的画笔,在周末的下午,安安静静地画一幅画。
我开始和朋友们聚会,聊天,旅行。
我的世界,不再只有工作和家庭。
我变得越来越忙,也越来越充实。
周明看着我的变化,眼神里有些我看不懂的情绪。
他想靠近,却又好像有一层无形的隔阂,让他望而却步。
我们就像两个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,最熟悉的陌生人。
或许,这就是我们最终的结局。
不分离,也不亲密。
相敬如宾,各自安好。
为了孩子,也为了那份尚未完全消磨殆尽的,十年的情分。
这样,也好。